1，

快下班时，万敏接到一个电话，是陌生号码。

一个女人的声音问：“还记得我是谁吗？”

万敏非常讨厌这种问法，是谁你就直接说好了，整这么不利索的开场白干什么。于是她毫不客气地说：“不记得。”

对方说：“我是陶严欣呀，晚上想请你吃饭，有没有时间？”

她们是5年前的同事，当时关系非常要好，后来发生了一件事，那个公司散伙了。她们从此以后，再也没有联系。

万敏也不想和之前的人、之前的事再有任何瓜葛。

那个事情对她的震撼太大了。

简单点来说事情是这样的：当时他们的老板，对员工特别好，福利也高。但老板娘是个抠抠搜搜的女人，自然大家都不喜欢她。不久后老板和一个女员工搞上了，还生了个小孩。所有人都替老板隐瞒，老板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得知这件事的那个晚上，她把老公杀了。

于是一夜之间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手上沾了血。

公司散伙后，为了逃避一种不堪的“参与感”，万敏换了座城市工作。她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那件事。不料，今天陶严欣来了。

2，

陶严欣是来求合作的。她在北京一家公司上班，做护肤品的包装、宣传。万敏现在就职的企业，以生产护肤品为主，彩妆为辅，品宣这块儿确实弱。

两人聊了一会儿工作，万敏觉得陶严欣给的报价高，公司可能很难接受。陶严欣说做护肤品，内在的东西可以不变，外在的逼格不提起来根本赚不到钱。

万敏说她明天去向上级申请一下吧。

陶严欣说可以给她最强有力的优惠。

然后两个人坐在那儿，哂笑。

万敏想问，如果不是因为有合作，你会来找我吗？又问自己，如果不是因为有合作，自己会出来见她吗？

她都不知道。

陶严欣的饮料先上来了，她小口嘬着。两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，到了要叙旧的时候。她们已经很努力地把这件事压到了最后，但是它那么庞大地存在着，还是令人不得不说。

陶严欣先打着擦边球小心翼翼地说：“我还记得我当时恨嫁，你和你老公把他学院里的男老师、男教授供我筛选一遍又一遍。”

“我还记得……我装修房子时找你借五万块钱，你连欠条都不要，说宽裕了再还。”

是的当初她们那么要好，完全超越了同事关系。这得益于她们有一个好老板。他把土豪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：谁干得好，发钱奖励，干得不好，发钱激励；过节前发钱叫大家旅游，过节后发钱叫大家收心；年终奖极高，更暖心的是如果有女同事休产假业务不达标，能一下子领三万块钱安慰红包。

当初那个公司一共12人，每个人都抱着要为老板玩命的念头给他干，企业向心力听起来像童话。

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，这12个人，个个都会像亲人、朋友，关系杠杠的。

“后来怎么样了，你知道吗？”万敏问。

“老板娘不是死刑吗……那个小三，带着孩子住在老板之前给她买的一套房子里，一个人养小孩。”

“都挺可怜的。特别是老板的儿子，当时才念初一……”

两人唏嘘了一会儿。

万敏喃喃自语：“咱们当初为什么要帮他瞒，如果不瞒，结果会怎么样？”

“不帮他瞒的话，她一天发现一点，慢慢地发现，应该不会这么偏激。”

这也是万敏想说的。那时候，老板娘隔三岔五来公司视察。她整天没什么事一样，一双眼睛净盯在钱和老公上面。那女人长得很凶，高颧骨，深法令纹，下眼皮纹着眼线，看人的时候总令人觉得下眼白特别多。她去查账，谁敢阻止？但每次查完账，她就在办公室吆喝自家男人：“钱都是大水冲来的？”

男同事说：“我要是有这样的老婆我也喜欢不起来。”

后来老板跟公司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好上，那女孩真是清亮，爱穿背带裤，牙齿白得炫目，喜欢笑。

老板经常大白天的跟她跑出去偷情。老板娘来公司找她男人，大家掩护得滴水不漏：“约官员谈事情了，很重要，所以不敢接电话的。”

老板娘说：“老板不在，你们都不准偷懒啊，拿这么高的工资，都得对得起你们的收入。”

大家都说好的好的。私下里却说，啊，苍天开眼吧，让第三者上位吧。

“我帮过老板一次，”万敏说：“还挺严重的。”

那时，老板娘有意跟万敏结交，在卫生间碰到，先夸她衣品好，又送了一小瓶香水给她，是个大牌子的小样。但这总归是示好吧，两人加了微信。然后老板娘常问，你老板现在在不在办公室？如果在，万敏就回复在，如果不在，她就回复：“我找找啊”，然后联系老板问怎么回复。这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一层，老板给她发红包，都是两千起步。

再后来老板娘说怎么老公夜里不回家？万敏说老板忙得跟车轱辘似的，她下班时还看到老板在躺椅上休息，可能是睡着了？

她手机里存下各种老板在办公室睡觉的摆拍，以便随时应付老板娘。

3，

陶严欣说她也帮着打过掩护。当时她是单身，老板娘觉得她漂亮。真是罪过。老板娘为此很防她，动不动说些“单身公害”之类的话。陶严欣只能假惺惺地把自己的备胎给她看，让她帮着挑，慢慢才赢取她的信任。

有一次老板娘表现出对男人的不放心，陶严欣说：“现在的小姑娘都精明得很，谁会轻易去招惹一个已婚男啊，有被泼硫酸的风险不说，还要给人当后妈。”她还说：“老板是我见过的最刚正的人了，他在那方面决不会有事。”

老板娘说她是在单亲家庭长大，父亲在她小时候就跟年轻漂亮的女人跑了，从小到大，父亲一分钱赡养费都没有给过。母亲常年和他打官司，最后得肝病死了。

万敏沉默下来。在案发后，她才听说了老板娘的身世。她从小就恨男人，母亲也教她恨男人，在她的人生信条里，结婚以后要把男人盯得死死的才是人生要义。万敏以前是特别讨厌老板娘的，但是在听说了这些事后才明白：我不是她，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，所以我不能轻易批判。

那个时候已经晚了。她很后悔。换位思考，如果自家男人开公司，无节制地给员工发钱，她也会很烦的吧。作为既得利益者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了底线。

不光是她，她们整个小私企的12个人，每个人都有罪。他们一直在骗老板娘，说老板洁身自好，无暇乱搞。说老板高风亮节，珍爱家庭。所以私情暴露的那个晚上，老板娘世界观崩塌，直接赐他死罪。她疯狂地在他身上捅了7刀。很难说，这7刀里面，没有对旁观者的恨。

“我非常后悔。”万敏说：“如果她是因为年幼的经历，喜欢钻牛角尖，我们可以多劝劝她……可是我们在干什么？我们在助纣为虐，把她当傻X。”

“我也很后悔，所以这些年，没有和你联系。”陶严欣说。

陶严欣说她后来嫁的男人是医生，她跟他讲过这件事。7刀，都在腰腹上，老板挣扎了半个小时才断气。陶严欣的老公说，内脏痛是痛之榜首，他经历了地狱一样的折磨才走，真是可怜。

更可怜的是他的儿子，他放学回来，父亲已经不行了，他抽搐着，在儿子怀里失去意识。

小三也没好到哪去，那曾经是大家都喜欢的一个女孩子，大家都认为是与老板天造地设的一个女孩子。她现在跟黄脸婆一样，一边带孩子，一边在家做兼职工作，她最近发了一个朋友圈，说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。

4，

饭吃完了，万敏还是觉得过去是一块不可触碰的伤疤。她也没有必要同陶严欣合作，陶严欣的存在，总是提醒着她的罪过。她无法接受自己为了一点点利益曾经那么自作聪明，带着嘲笑带着愚弄，最后造成无法挽回的人间惨剧。

所以最后陶严欣说：“要不然还是不要合作吧。”

陶严欣今天说了很多，陷入情绪中的她也表示理解。

“经过了这件事，大部分人都分道扬镳了，可徐X和刘X却成了更好的朋友，听说还合伙开了一家公司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他俩合伙开了一家公司，好像这件事还成了他们友情的基石。”

万敏想起来了，那两个小年轻，也是戴罪的一组。人一起做了坏事，可能都会走两个极端——有些人会因此关系更近一步，有些人分道扬镳，只想彻底从历史中逃脱。

“我做不到。”万敏说：“我对老板、老板娘，还有他们的小孩，每一个人都愧疚。”

陶严欣说：“我也以为我自己能忘记，能重新开始，可我还是忘不了。”

“那就不合作了吧？”

“不合作了。”

“有空一起去老板和老板娘墓地看看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然后删掉电话，再也不联系。”

陶严欣眼睛有点湿，她过来轻轻抱了抱万敏。一时间她们曾经的那些友好，那些轻言巧笑，那些互帮互携，交换过的秘密，互赠过的香水，清晨的一句你早，傍晚的火锅，逛过的街走过的路，共同经过的靓丽青春，全都再次被灰暗笼罩。

此生只能自惩，此生不复相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