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一个男人，没房子不要紧。
但如果没才没貌没钱没车还没房，那他基本上就剩下命硬了。
命硬不能当饭吃，更不能缓解自己单身三十年的寂寞。
这是程前三十岁生日时的感慨。
这么多年来，他一直在一家小公司做小职员，十几年来，无论是薪水还是职位，都如他的发际线只退不进，他索性辞职。
“辞职在家干什么，喝西北风吗？”他满头银发的母亲知道后一阵不满，“还不如赶紧……”
程前没等她说完，关上房门。
还不就是赶紧结婚吗？程前耳里听出的茧比母亲掌心的茧还厚。
他母亲对他就两个期望，一个是结婚，一个是生孩子，用她的话说，只能活着看到这两样实现，她两腿一蹬时也能安心地闭上眼。
可每次谈婚论嫁，程前都卡在房子上。
一听他说房子的情况，相亲对象的脸就逐渐僵硬，简直比看美杜莎的头发还有效，然后无一例外找借口匆匆离去。
“没房子找什么老婆，白嫖吗？”这是上一个体重超过100公斤的相亲对象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，程前望着她庞大的背影，在犹豫就算她倒贴，自己恐怕也吃不下。
关于房子的情况，程前自己心里是清楚的。
目前他住在一栋老旧小区顶楼，七十平米，两房一厅一卫一阳台。
为了找对象，墙面虽然重新粉刷过，但有如行将就木的老人，依旧难以掩盖其老朽的气息，马路上的大货车开过，你都能感觉到这栋楼在抽搐。
程前生怕它比自己母亲先两腿一蹬，再拉上全家陪葬。
父亲早逝，他一直和母亲住一起，房子的产权也归母亲。
老房子，破旧，面积小，和母亲同住，房子还不归他，随便拉出一个，在相亲市场的房子话题下都能被判死刑，他都犯了。
如果能够收集每次相亲时遭受的白眼，程前觉得都可以把家里重新粉刷一遍了。
他曾多次提出把房子卖掉，再凑钱换间大的房子，都被母亲以没钱为由拒绝了。
“不是还有那个碗吗？”程前再次盯上了藏在母亲衣柜里的碗。
那碗是父亲当年在地摊淘的，人走了，碗却留了下来。
据父亲说，这是清代的青花瓷，程前上网查过，少说也值个十来万，房子首付没问题。
“这是你父亲唯一的遗物，你要碰它，我就和你拼命。”母亲决绝的样子让程前不敢轻举妄动。
他感觉自己陷入孙子兵法中的“死地”，不知“后生”的机会，究竟什么时候出现。
02
两天后，母亲又给他介绍个相亲对象。
这么多年，程前惊叹她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储备资源，也许得益于她年轻时当过居委会的主任，也许只是她又去公园的相亲角抄了一堆号码回来。
“她叫旺达，结过婚，没孩子，后天约在街口的那个咖啡厅。”母亲流利地报告，“人长得不错，据说为人实在可靠，好好聊。”
好好聊，搁其他情况就是字面意思，但在相亲市场，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
程前提前十分钟到咖啡厅，发现旺达已经坐在那里。
她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，眉清目秀，衣着朴素，皮肤也保养得挺好，程前第一眼就有些心动。
很快，两人进入“好好聊”的正面交锋，汇报各自的基本情况。
旺达先来，她说，她目前在一家餐厅做服务生，租房住，前一任丈夫是炼钢厂的工人，一天失足掉下炼钢炉，连骨灰也没留下。
“你这名字挺洋气，谁起的？”程前转移话题，相亲时，未来老公聊前任老公怎么死的，不吉利。
“我父亲，当初的想法只是希望家里兴旺发达，谁想到误打误撞，和后来猩红女巫一个名。”
“哦。”程前没说自己想到的是“一条名叫旺达的鱼”。
“你呢，做什么工作？”对方开始发问。
“自由职业。”程前没敢说辞职的事，“够温饱。”
“存款呢？”
“有六个零。”程前把小数点后两位也算上，相亲嘛，报收入、报身高、报身家都一个套路，谁报真的呢。
“还有个清朝的碗，古董，少说值百来万。”
“那挺好。”她笑了，程前看得出，初次见面时她是礼貌性的笑，现在则是满意的笑，“你是本地人，有房子吗？”
“有，虽然不大，但够住。”程前挺起胸膛。
“一个人住？”
程前点点头。
旺达似乎在犹豫什么，几分钟后，她提出一个建议。
“我觉得你人挺不错，房子对我也挺重要，我一直都租房，租怕了，就想找个安定的家。如果不介意的话，明天周末我搬去你那住两天，咱们直接相处，你看如何？”
“直接……同居……”程前有些猝不及防。
“用现代人的话说，叫试婚。”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，“我们这把年纪，不像年轻人有大把的时间约会，如果感觉对，直接把事给办了。”
“办事？办啥事？”单身许久的程前本能地想歪了。
“领证结婚呀。”旺达睁大眼睛，“你看行不？行我晚上就收拾东西。”
“当然没问题。”两人互加微信，程前发给她自家的住址。
他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，她一直以来的期望，可能在这个周末一次搞定。
03
母亲听了程前的汇报后，沉默片刻，说，“行，这两天我搬出去住。”
“周末抓紧，把事给办了。”母亲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。
“办事？”
“拿下她，好领证结婚啊。”母亲的“办事”和旺达的一个意思，程前觉得不是自己想歪，是年纪大的女人比较实际。
当天晚上，母亲开始收拾这个家。
一个人但凡在一个地方住过，还住了那么久，要完全抹去痕迹是很难的。
程前只听母亲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，几小时后，她拖着两大行李箱走出来。
“这两天您住哪？”为了骗相亲对象而让母亲“离家出走”，程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，“我出钱，去酒店住一晚吧。”
“别浪费这钱，少说也得百来块呢。”母亲喘着气，“我去王阿姨家住，正好她儿子和媳妇去旅游了。晚上我还得把客厅、厨房、阳台都收拾收拾，人家第一次上门，不能丢脸。”
晚上十一点，程前躺在卧室里，依旧能听到房间外母亲收拾的声音，之前他原本想帮忙，被母亲打发回房间，要他“早点睡，明天才有精神”。
04
第二天醒来，程前发现母亲已经离开了家，家里也变了个样，干净得像精心处理过的犯罪现场，根本看不出第二个人在这住过的痕迹。
他特地去母亲的卧室看了看，发现她的床上堆满各式杂物，显然她堵死了今晚两人分房睡的可能，姜还是老的辣呀。
上午十一点，程前到小区门口接旺达。
天阴沉沉的，仿佛要整块砸下来，砸碎程前的房子和未来。
旺达拖着个粉色小行李箱从出租车下来，她特地化了妆，长长的睫毛往上翘，硬的仿佛要把天戳碎，程前颇具绅士地帮她拉过行李箱，带她上楼。
一进屋子，旺达就像要买房似的来回走动，好奇地左看右看，还不住地点点头。
“不错，比想象中的大。”旺达身上的香水味在屋内被放大，“这里有两个房间，还有一个房间谁住？”
“没人，就……放些杂物。”程前被香水迷得脑袋有点迟钝。
“对了，你爸妈呢？”
“我爸走了。”
“去哪？移民了？美国还是澳大利亚？”
程前指了指天花板，旺达顿时明白。
“我怎么一进门就问这么晦气的话，呸呸呸。”旺达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，“那你妈咧，咋也不住这？”
“她也走了。”程前实话实说。
“瞧我这破嘴，呸呸呸。”旺达又打起自己的嘴巴来。
“不是不是。”程前急忙解释，“她只是去外地亲戚家住着。”
“哦，吓死我了。”旺达的小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胸脯。
程前看着她，觉得她还挺率真可爱的，程前打心眼里觉得这女孩好，这次试婚，他一定要成功。
05
午饭，是程前的第一道考验，他之前最拿手的就是红烧牛肉和香菇炖鸡，毕竟泡面简单，倒多少调料，放多少开水，才能发挥出最好的味道，他已驾轻就熟。
但人家第一次上门，还得真锅实火地煮点东西。
他打开冰箱，冰箱里有蛋有鱼有肉有菜。刚刚饭已经焖好了，他想了想，就来个西红柿炒蛋吧，再烫盘青菜，女生爱减肥，也吃不了那么多。
没多久，饭菜上齐，红黄绿白，赏心悦目。旺达一脸期待地夹一块筷子送进嘴里。
“你平时不做饭吧。”旺达从难吃的菜肴中准确地得出结论。
“是……我平时都在外面吃，或叫外卖。”程前挠挠头。
“把饭放回锅里热着，我来。”旺达不客气地卷起袖子，打开冰箱，拿出食材，围上围裙，手法干净利落，一看就是在厨房摸爬滚打过的主。
半小时后，一盘炖鱼，一碟荔枝肉就上桌。
程前尝了下，简直是不输饭店厨师的手艺，赞不绝口。
“以前我老公上班，都是我给他做盒饭带去。”旺达边吃边说，“外面吃的添加剂多，吃多了也不健康。”
程前不知她现在这话是对死去的老公说，还是对自己说，只好不住地点头。
“以后，你也别吃外卖，我负责做饭。”
这句话让程前胃口大增，又多添了一碗米饭，肯给自己做饭，就说明把自己当自家人，有戏，太有戏了。
06
饭后，程前自告奋勇地承包了洗碗的责任，虽然不小心磕破了一个盘子，但也算圆满完成任务。
下午，两人去公园赏花，程前为她拍了很多照片，镜头里的旺达摆着各种造型，尽显妩媚。
他们玩得很开心。傍晚，程前原本打算请她去高级西餐厅的，她说太浪费钱，拐去菜市场，晚上在家依旧是一顿两人大餐。
程前吃得心满意足，今天不但胃饱了，眼睛饱了，连心也饱了。
他恨不得立刻就把如此贤惠漂亮的女子娶回家，只是，试婚还没结束，他不敢掉以轻心。
晚饭后，他们想去夜市散散步，临出门时，忽然天降暴雨，持续倾盆的雨水前赴后继地撞向建筑和大地，天台哗哗作响，像洪水爆发。
“这是什么声音？”旺达指了指天花板。
“我家楼上是天台，只有水塔和隔热层，隔热层有几处塌了，每次下雨的时候雨水就聚集在里面，再从屋檐边流下，跟瀑布一样。”
“真是有趣。”旺达笑道。
出不了门，两人就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。
电视在播无聊的都市爱情剧，程前没心思看，他的注意力都在身边的旺达身上。
旺达刚洗好澡，还未干透的秀发透出阵阵清香，灯光下她的皮肤白皙透亮，柔软的睡衣也凸显出她不错的身材。
“对了，你之前说的清朝的碗，我能看看吗？”旺达忽然转过头。
“啊，它……它在……”程前有些慌乱地移开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，指了指母亲的房间，“在里面……可是我不知放哪了……”
“这么贵重的东西，还是放银行保险柜比较好。”她一脸担忧，“毕竟也算是传家宝。”
“是是。”程前兴奋地点点头。既然是传家宝，那肯定要有后代才能传下去。她这么说，看来是想和我……他开始想入非非。
“有点困了，你呢？”已经晚上十一点了，旺达揉揉眼睛。
“困了困了，睡觉吧。”程前迫不及待地关掉电视。
看来，办事的时间到了，今晚注定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。
07
“你看，我房间就一张床……”程前支支吾吾，“沙发的话太硬……”
“别睡沙发，那么窄，翻个身就摔倒地上，还是睡床上吧。”旺达似乎心领神会。
得到应允，程前兴奋地往房间走，他知道女生容易害羞，他打算等会儿不开大灯，只开小台灯，也比较有氛围。
“帮我个忙好吗？”旺达忽然叫住他，指了指他母亲的房间，“刚刚在里面我看到有旧的床垫，麻烦帮我搬出来，我今晚睡客厅。”
见程前愣在那里，旺达红着脸解释，“毕竟我们才认识，而且，那方面我比较保守……”
“理解理解。”心中懊恼的程前故作爽快，“不过你是客，怎么能让你睡地板，你睡我的床吧，我睡客厅。”
“不用不用。”旺达急切地摆摆手，“我睡客厅就好，你要让我睡你房间，我心里不安，会失眠的。”
面对旺达那水汪汪的大眼，程前无奈地同意，帮她铺好床，还给她拿了床新被子。
“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。”程前恋恋不舍地看着客厅，“如果睡不着，想找我聊天也行。”
“谢谢你的体贴。我睡眠浅，可以的话，晚上麻烦不要出房间，你房门开关的声音可能会吵到我，好吗？”
她是担心我半夜出来“吃”了她吗？程前感到一股不信任，不过想想也正常，毕竟两人是初次相处，有点戒备心无可厚非。
“放心，我会好好呆在房间里，你好好睡，晚安。”
“晚安。”
08
暴雨依旧在持续下着，程前躺在床上，听到湍急的水流在天台流窜，仿佛摧枯拉朽的大军。
他估计明天物业又要上门收修理天台的钱。
一年修个好几次，每次大风大雨还是垮掉，他决定这次不出钱，反正其他业主会出，也不差他一个。
他流动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又转到屋外的旺达身上，此时的她睡着了吗？她是喜欢平躺还是侧睡？睡觉会磨牙吗？会把脚翘到男人的肚腩上吗？
他为今晚没能成功“办事”而惋惜，不过今天的试婚挺顺利，两人无论性格还是生活习惯都挺合拍，他相信，不用多久，这个家就会多一个女主人。
他面带微笑地进入睡梦中。
在梦里，他看见天花板裂了个细微的洞，雨水漏了进来，一滴，两滴，从计时器变成小水流，最后成为大瀑布，灌满整个房间，冲走了屋外的旺达，还有屋里的一切。
程前惊醒时，已经天亮。大雨已停，阳光明媚，房间安然无恙。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，发现旺达早已醒来。
“你去刷牙洗脸。”旺达在厨房忙碌着，仿佛这是她自己的家，“粥快熬好了，出来就能吃。”
很快，热腾腾的粥上桌，桌上还摆着两个小碟子，分别放着肉松和切好的皮蛋。
程前恍惚觉得自己穿越到了婚后生活，如果房间里突然跑出个小女孩叫他爸爸，他也不觉得奇怪。
“抱歉，吃完饭我得走了。” 旺达忽然忧心忡忡地说，“我外公在老家重病，我订了上午十点的动车票。”
“好，那我等会儿打车送你。”程前不失时机地握住她的手，柔软温热的触感像股电流通过皮肤直击心脏，“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，我会一直在。”
旺达感激地点点头，并没有抽回手。
两小时后，程前在动车站送走了旺达，还附赠了卡里仅有的两千元。
钱是他主动给的，他盘算，老人家重病，他人不能到，心意得到，以后都是自己人，这钱就当在她亲戚间混个名声，以后娶她也就名正言顺，值。
09
回家的路上，程前想起了母亲，赶紧打电话给她。
“妈，旺达她有事先走了……放心，很顺利……好，等她回来我再叫她来家里吃饭……对了，你现在人在哪，我去接你……什么！怎么会这样……好，你等我，我马上赶过去！”
程前急忙招了一辆出租车，朝家附近的医院赶去。
他见到母亲时，她正在打消炎点滴。
他去问医生，医生说已经给她打了退烧针，开了几天的药要她回去按时吃，还好及时就医，否则可能发展成肺炎，还叮嘱她以后多加小心，别再掉进河里了。
“你好好的怎么会掉进河里？”程前摸了摸母亲的衣服，潮乎乎的，还未干透。
“唉，早起去锻炼，不小心脚下一滑。”母亲虚弱地说，“没事的，很快就好了，说说你和那个……”
“王阿姨家小区附近有河吗？” 程前察觉到不对劲，板起脸，“而且内河又脏又臭，你身上一点异味都没有，说，你到底去哪了！”
“真的没事没事……”
“你不说，我下次就不带旺达来了。”
这声威胁果然奏效，他母亲一下焉了下来，老实交代。
原来，昨天她并没有去王阿姨家，为了省下住酒店的钱，搬了被子跑到天台上住。原本以为只是对付一晚，没想到突降暴雨，她整晚都被困在天台的“洪水”中。
10
“下雨时，我原本想躲回楼梯，没想到保安把门给锁了，我又不想打扰你们，想着天气也不冷，淋点雨没事……”
“你……唉……”程前想责备什么，却眼眶湿润，开不了口。
他又想起昨晚，天花板上传来的阵阵的流水声，仿佛看到母亲是如何浑身发抖地浸泡在雨水中，艰难地熬过整个夜晚。
“没事的，只要你和旺达能在一起，妈做什么都值得。”他母亲依旧在念叨着他们的事，程前向她再三保证，今年一定能把旺达娶回家。
他还和母亲计划，为了圆谎，他需要另外找房子让她单独住。母亲为他能找到媳妇眉眼都笑开了花，自然欣然应允。
他们在点滴室里，商量着未来的生活，探讨到时婚礼办几桌，要请谁，结婚后谁主外谁主内，要生几个孩子，上什么样的学校，报什么兴趣班……
如果此时程前打电话给旺达，他就会发现旺达的手机关机了。
也许他会以为对方手机只是暂时没电，但他不知道，她手机的卡已经沉到了江里，此时她兜里不但揣着两千元，包里还装有一个碗。
就是那个，她昨晚找尽借口住在客厅，又不允许程前离开房间，而后在半夜，借着雨声的掩饰，偷偷摸摸在他母亲房间翻箱倒柜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清朝青花瓷碗。
“这次真是一次完美的试婚。”在车站，即将远走高飞的旺达曾对程前说过这句话，当时的他幸福点头赞同。
不久后他才会发现，这次试婚被骗得这么惨，确实令人终身难忘。
虽然最后程前报警，警方抓到了旺达，两千块和那个碗也物归原主。
但经过专家鉴定，那个碗是假冒品，价格不会高过一顿沙县小吃。
第二年的台风，则彻底吹垮天花板，水淹满整个房子，程前看着这一切，想哭，却怎么也哭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