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我妈带着我嫁给赵明亮时，赵明亮家徒四壁。当然，我妈嫁进来之前，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。

婚礼的第二天，我妈正在炕头笑盈盈地剥一只鸡蛋喂我，邻居上门来讨碗。我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，她上了这个男人的当。

在她的逼问下，赵明亮磕磕巴巴地吐出了实情。

我妈气得浑身颤抖，趴在炕头直哭，泪流得像小河。她正哭得起劲，突然身后有个十来岁的男孩戳她：”婶，我妈让我来拿炕毡。”

我妈抹了把泪抱着我下了炕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男孩麻利地卷起炕毡走了。

铺炕的羊毛毡是借的，锃亮的缝纫机是借的，红彤彤的大箱柜是借的，就连吃饭多余的两只碗，和炕上的几条被褥，也是借的。

除了他自己，和这个瓦房，赵明亮一无所有。他只靠着媒人天花乱坠的一张嘴，就把我妈骗进了门。

我妈咬牙切齿，抱起我背着小包就要走。

赵明亮拦不住，大概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地道也没脸拦，就说，让我妈等他一会儿，他去借个马车送我们娘俩。

赵明亮虽穷，但看得出人缘极好，马车一会儿就借来了。

我妈一路铁青着脸，一言不发。

倒是赵明亮，从他家到姥姥家有三四十里，一路逗着我，我要花他便停车给我摘花。

那时只有三岁的我，记忆并不真切，只记得那一路，晃晃悠悠，天蓝水清，我待在赵明亮的怀里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
我甚至不知道，我们这是要去哪里，我在车上吃了鸡蛋，又睡了一觉，再醒来时马车已停在姥姥家大门口，我妈把我和赵明亮丢在车里，自己一个人跑了进去。

再出来时，眼里是一汪莹莹的泪，手里攥着一沓碎钱，她对赵明亮轻轻地说，走，回家。

从此，她就和这个骗婚的赵明亮，再也没分开过。

02

马车又重新上了路，已是午后，阳光斜斜地照过来，暖暖的，我妈说，这是她的全部家当，现在拿出来过日子，她就一个要求，以后一定要对我好。

赵明亮红着眼不住地点头，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全，只是把赶马的鞭子挥得震天响。

我妈让赵明亮把马车赶到了供销社，给我称了一斤白糖和饼干，又买了棉花和布准备纳被子，还买了一条崭新的羊毛炕毡。

再回到赵明亮家时，天已全黑，我妈让我睡在借来的狗皮褥子上，她和赵明亮顶着一只15瓦的灯泡，头对着头，想连夜赶制一条大棉被。

第二天，天蒙蒙亮，我便醒了，我妈的棉被也刚刚纳好，厚厚的，我跳在上面打着滚，我妈双眼熬得通红，可看着一样红眼的赵明亮趴在棉被上让我骑大马，总算是露出了笑。

她一笑，天便也跟着亮了。

直到多年后，我在七月半回老家给赵明亮上坟烧纸，再和我妈说起这段往事，依然对她当初的决定感到不解，虽然她当时二婚带着拖油瓶的我，但我的生父曾是军人，有一笔可观的抚恤金，我妈生得又美，嫁一个条件稍好的人家应该也不是难事。

我妈笑着说，她当时一定是气糊涂了，才会缺心眼似的要跟着赵明亮。可说完，她又湿了眼眶。

也许一开始，我妈决定与赵明亮过日子，更多的是无奈吧，毕竟她已与赵明亮举办过婚礼，人尽皆知。那个年代，即便她有再多的不甘，大概也不敢轻易跨出离婚那一步的。

但在漫长琐碎的岁月里，她又看到了赵明亮实实在在的好，他履行着对我妈的承诺，几十年如一日地对我好，对我妈好，对这个家好。

坚若磐石，从未改变过。

03

婚后，我妈把钱全部都交给了赵明亮。

赵明亮打井，开荒，种地，种菜，他吃苦耐劳又爱动脑，春种秋收，不过一年的工夫，我们家的小日子便风生水起，红红火火。

也直到这时，我妈才知道，一表人才的赵明亮之所以会单身至今，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早逝，寡母拉扯他们兄妹七个太过艰难，长兄如父，他是老大，自然承担的也最多。

他本不愿意那样骗我妈进门，但是奶奶跟媒人讲好了，只有这样他才能娶到媳妇。

又过了一年，我五岁，我妈怀孕了。

但她没敢告诉赵明亮，她怕赵明亮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待我不好，她几番试探，后来看到赵明亮一如既往地背着我看戏，给我买画报买饼干，神情自然真挚，全无半点刻意敷衍，这才放下心来。

才跟赵明亮坦白，自己怀孕了。

赵明亮激动得差点哭了。

我妈生的是个儿子，弟弟自出生起便患有支气管炎，夜夜咳嗽，咳完了就是哭，我妈怕赵明亮辛苦，便撵他带着我去偏房睡，只她自己一个人一点一点地熬。

一夜一夜，弟弟日渐好转，我妈却累得像一根竹竿。

弟弟百天宴时，当着一众亲戚的面，赵明亮抱着我们母子三人几度哽咽，他说，是我妈给了他家，让他儿女双全，他一定会对我们好一辈子。

当时，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意义，都只道是夫妻间最寻常的表白。可没想到，赵明亮言出必行，他对我妈，从未有过半句虚言。

在我七岁的时候，赵明亮因为利用洪水开荒上了当地的报纸，得了县里的大禹治水奖。县长接见，广播宣传，周边村子派人到我家地里参观学习，赵明亮一下子就成了附近的名人。

名人怎么能找一个二婚妻子，还替别人养娃，于是，从未登过门的奶奶突然来我家，明里暗里，想让我妈和赵明亮离婚。

04

奶奶来的事，赵明亮并不知道。

因为在帮助三个弟弟娶媳妇的过程中，奶奶一直都觉得赵明亮没有使出十分的力，心存不满，所以，他们的关系有些紧张。

但是她一直想把娘家患小儿麻痹的侄女塞给赵明亮，但是赵明亮就是不愿意。

那天傍晚，当赵明亮扛着锄头，吹着口哨从地里回来时，一下子就发现了我妈的异常。她心不在焉，脸白白的，烧火做饭烫了手，要削土豆却拿出了萝卜。

赵明亮悄悄地问我，我把奶奶来过的事情告诉他了。

这个男人什么都没问，便二话不说地带着我和弟弟，拉起我妈的手直奔奶奶家。

奶奶家方方正正的大院子，都是赵明亮当年没日没夜下煤窑赚钱盖的，住着奶奶和三个叔叔全家。

赵明亮站在院子里，紧握着我妈的手，粗声大气地说：“这是我媳妇，我闺女儿子的妈，以后，我自己的日子自己过，不用你们任何人操心。”

那些话，一字一句，掷地有声，我妈的眼圈红了。秋风吹过，院子里的柿子树沉甸甸的，没有人敢出来应话。

这件事之后，赵明亮对我妈更好了。

他觉得，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，我妈才会没有安全感，对他也没信心。所以，奶奶随随便便的几句话便让我妈有所疑虑，心生悲切。

多年后，他卧病在床，我和弟弟在医院伺候他，他依然教育弟弟，男人一定要有担当，家庭里，要让自己的爱人孩子时时刻刻有安全感。

他是这么说的，这一生也是这么做的。

我妈遇事爱往心里闷的性格，因为他无边无际的宠爱，居然也一日胜似一日天真烂漫，爱笑爱闹。

05

在我十一岁那年，我妈患上了夜盲症，一到晚上便啥都看不见。赵明亮带着她到医院治疗，正好我妈觉得胸部疼痛，便一并做了检查。

检查结果出来后，赵明亮抱着那张薄薄的纸，泪流了一脸都不知道。这个开荒时，千尺高浪的洪水都不怕的汉子，在那一刻，紧咬着牙，怕得不能自已。

我妈患的是乳腺癌。

悲痛过后，赵明亮没多声张，只是把我和弟弟送到了姥姥家，借着看夜盲症的由头，即刻带着我妈去了北京。

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八年，又贴着心互相爱护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知晓对方的心思，所以，赵明亮什么都瞒不住，一到北京，我妈就都知道了。

90年代初期，癌症等同于绝症，我妈不愿意治疗，怕人财两空。赵明亮一定要治，哪怕倾家荡产。

我无法想象，生死关头，他们如何在繁华的北京街头争论不休，只知道，最后我妈没拗过赵明亮，但我妈也让赵明亮答应了她一个条件，如果她下不了手术台，一定要再娶，娶一个温柔和气的女人陪伴他。

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他们初相遇时。赵明亮答应了，他马不停蹄的回家，毫不犹豫地卖了打好地基的新房子，卖了开荒后的百亩沃田，带着所有钱直奔医院。

直到如今，偶尔的，我听到有人说卖房卖地也要治病的话，脑海里闪现出的，永远都是赵明亮。

他什么豪言壮语都未曾说过，只是踏实的，默默的，一直待在我妈身边，爱护她，包容她，随时准备着为她做任何事。

我妈的手术很成功，她切掉一个乳房后活了下来。身体的残缺让她自卑伤心痛苦，寝食难安，好在，有赵明亮寸步不离地守着她。

那时，我妈已转回本地的医院，赵明亮在医院附近租了处小院子，把我和弟弟接过来，一家人靠着他打零工微薄的工资度日。

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暖，什么都比不了。我依稀记得，每个周日的早上，赵明亮一定会骑一辆大自行车，前面驮着我和弟弟，后面坐着我妈，一家人去公园陪我妈锻炼身体。

甚至，不太会做饭的赵明亮，看到东北邻居家的搓面不错，下了工就去学。手指粗的面条拌着他熬好的黄豆肉酱，味道居然也不差。

这样的日子，直到我妈身体，心理完全痊愈后才结束。我们才又搬回了老家。

虽然经过那一次，赵明亮的事业元气大伤，家里的经济再没有好转过，可供书念字，赵明亮从未厚此薄彼，甚至由于我的成绩较好，他还鼓励我继续读，只要我读，他便一直供下去。

06

岁月如梭，我和弟弟慢慢懂事，长大。

因为我妈做过一次手术，这些年，我们一直都怕我妈的病再复发，所以对她爱护得紧，对赵明亮反而没有那么紧张，但，世事难料，我们从未想过，身强体壮的赵明亮居然也会病，而且，还那么重。

2017年，年近古稀的赵明亮被确认为胃癌。

我和弟弟陪着他在医院化疗，出院后，突然的，好脾气的赵明亮像换了一个人。

就好似这许多年来，他积攒了太多的不甘与憎恨，现如今一股脑的喷涌而出。

他嫌我妈做饭不细致，炒菜难以下咽，他不肯吃，拿着筷子把空盘空碗敲得叮铃哐啷。

他要喝水，我妈倒一杯在桌上，热了嫌烫，凉了嫌冰，他不肯穿我妈洗过的衣服，嫌弃我妈洗不干净。

甚至，他说，他这一辈子最吃亏的就是娶了我妈，二婚还带娃，如果重新来过，他情愿要那个小儿麻痹的表妹，好歹人家是黄花闺女。

我妈背地里掉着泪，可转过脸，还是笑盈盈地伺候他。邻居们来看望赵明亮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，赵明亮一点情面都没留，说以后也不要让我妈跟他葬在一起。

赵明亮抱怨得太多太多了，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，我们真的以为他这一生也许有太多的委屈和无奈，在最后的阶段，不吐不快。

连我都气得直哭，想去揍他。

可是，只有我妈不信，她说，她太了解赵明亮了，他就是希望我妈快点忘了他，继续好好生活。

那年冬天，赵明亮离世了。

头七过后，我和弟弟收拾遗物，每一个物件，都有一段故事，也许一个人的一生，都要通过不断的怀念来证明他曾经的存在吧。

我妈把赵明亮使用过的一把梳子留了下来。赵明亮爱干净，即使在人生最后的病床上，依然每天都梳一下头。

我妈说，他们相亲见面时，她因为照顾我，直到赵明亮进门了，她还在忙着梳头。

我妈说，她从不曾后悔嫁给赵明亮，一辈子风风雨雨就这样过来了。

最后，我妈说，她好想他。

赵明亮是早就看上了我妈，知道我爸去世后，就赶紧托媒人去打听了，他一辈子没说过谎，却骗了我妈。

骗一次，就用一辈子去还。